近几年,《金瓶梅》忽然热了起来,一时,让人生出“文人不谈金瓶梅,便是读书也枉然”之感。
有趣的是,文化大咖们多褒金“贬”红,说《红楼梦》固然好,但显然《金瓶梅》更伟大。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里,说她读完《金瓶梅》最后一页,竟觉得:“《金瓶梅》实在比《红楼梦》更好。”
从红迷“叛逃”为金粉的,还有作家格非,以及高晓松。而台湾的孙述宇,一直是《金瓶梅》的忠实拥趸,都不用倒戈。
我理解他们对《金瓶梅》的偏爱,因为我也喜欢《金瓶梅》。
《金瓶梅》早《红楼梦》约百年,但《红楼梦》位列四大名著,家喻户晓,《金瓶梅》却依然被视为小黄书,大陆公开出版的都是洁本,很环保。
然而,每一个推崇它的人,都爱死了它。明代袁宏道说其“云霞满纸,胜于《七发》多矣!”田晓菲说它是“成年人的哀书”,格非说它“是一部愤激之书,也是一部悲悯之书”。
金瓶梅:豪华去后行人绝问题是,伟大的书只能是一本吗?
我从不觉得一本书或一个作家,就可以写尽生活写透人性。英国有莎士比亚,也有乔伊斯;俄罗斯有托尔斯泰,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没有谁最伟大,群星闪耀,相互映衬,文学的天空才更为辽阔而迷人。
高晓松说:《金瓶梅》写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红楼梦》就是一出经典的偶像剧,太理想,太乌托邦了。田晓菲也持类似观点,说:《红楼梦》是真正意义上的“通俗小说”,“诗意小说”,是“贾府的肥皂剧”,而《金瓶梅》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问题是,什么才是“真实的”生活?
西门庆家的红烧猪头肉、蒜汁面、烧鸭子和油炸螃蟹,鲜亮甜腻,固然接地气,荣国府里的茄鲞、椒油莼齑酱和荷叶莲蓬汤,很美学,未必就不真实。
西门庆开生药铺、绸缎铺,开当铺,娶有钱寡妇、结交官府、升官发财泡女人,是生活;贾宝玉读闲书、淘胭脂、作诗、挨打、谈恋爱,爱博而心劳,日日忧心,也是生活。
潘金莲嫁给武大郎,爱上武松,不得,移情西门庆,杀夫,嫁给西门庆。妒忌李瓶儿生儿得宠,担心西门庆找别的女人,四面出击,又雪夜弹琵琶,有说不尽的寂寞,最后惨死在武松刀下,是生活。
黛玉进贾府,爱上宝玉、写诗、发呆,俏语谑娇音打趣湘云,跟宝玉一起,桃花树下读禁书,春困发幽情,吟诗葬花,“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给刘姥姥起“母蝗虫”的外号,教香菱写诗……为了爱情,泪眼朦胧,愁肠百结,却心事终虚化,也是生活。
李瓶儿嫁给花子虚,又与西门庆墙头密约,花子虚死,择吉佳期却鬼使神差嫁了蒋竹山,终于曲折嫁到西门家,心满意足,隐忍贤良。生了官哥,却被潘金莲视为仇寇,官哥死,她也活不了,死前万分不舍西门庆,这是生活;
宝钗藏愚守拙,仪态万方,口碑极好,扑蝶、金蝉脱壳,坐在宝玉床前绣肚兜,劝宝玉读书显名,借扇机带双敲,小惠全大体,“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最后却“金簪雪里埋”,难道不是生活?
《金瓶梅》写市井,《红楼梦》写贵族,都是生活。
亲爱的,谁能告诉我,“真实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实的生活”,本不曾存在。大千世界,娑婆众生,所谓真实再现,根本就不可能。所谓真实,无非是想象,是语言,是镜中花水中月,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人人试图抵达,却终究抵达不了。
红楼梦: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与其说是“真实的生活”,不如说是我们所理解的生活。哲学家胡塞尔认为:每个人的世界都是“自我构建出来”的。至于传统思想奉为圭臬的“本质”、“真正”等宏大概念,他说,不妨悬置起来,换一种方式重新进入生活的世界。而尼采早就宣称:根本没有事实,只有解释。
所以,《金瓶梅》和《红楼梦》,写的是同一个世界,只是看世界的方式不同。
我是红迷,也是金粉。
东吴弄珠客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认为它不过是一部小黄书的,只能看见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想搜集历史生活细节的,看见的是明代的市井生活;相信“文以载道”的,看见的则是一个毫无节操的人间……这本书,就是这样丰富而驳杂。
初读《金瓶梅》,最让我心惊的,不是床笫故事,而是西门庆的死:“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他贪欲丧身,本是自作自受,但在作者笔下,死得如此艰难,如此痛苦,让人“不忍称快”,反而生出深切的同情:原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金瓶梅》的结尾,写吴月娘带儿子孝哥、丫鬟小玉,一路逃难,来到永福寺,遇见普静和尚。小玉偷看普静和尚念经超度——西门庆、武大、李瓶儿、陈敬济、潘金莲……这些人,个个投胎转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方生方死,永远死不了,而是兜兜转转继续活下来,成了我们。
这是兰陵笑笑生的慈悲,也是他的残忍。他就这样提醒了我们:《金瓶梅》的故事,其实就是你、我和他的故事。就这样,照见了我们沉重的肉身,无穷的欲望。
在《水浒传》里,西门庆是万恶的地主老财,但在《金瓶梅》里,他“秉性刚强”,精明富有,手段了得,又有性吸引力。他喜欢女人,却有底线,从不霸王硬上弓;他官商勾结,“太阳底下没新鲜事”,现在依然如此。至于他的贪婪、软弱和欲火,我们很熟悉。
他是成功人士,却充满寂寞和焦虑:潘金莲、李桂姐、李瓶儿、宋蕙莲、王六儿、郑爱月、林太太、贲四嫂、惠元……走马灯一样的女人,依然填不满他的欲望。他最爱的李瓶儿死了,他哭得一蹦三尺高,不吃也不喝,这痛苦当然是真的。但在一个守灵夜,他还是把奶妈如意儿拉上了床:我的儿,你和你娘(李瓶儿)一样白。搂着你,就像搂着你娘一样。
失去爱人的空虚寂寞冷,他一个人承受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