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别人挣扎的过程,亦是自我寻找的过程。侧面看来,在现实和商业中纠缠的大张伟何尝不是你我。当理想与现实出现偏差,我们最终或许都会像大张伟一样:为了不哭大声笑,为了不烦大声呸。
文 | 牙谷牙狗
如果不是在《乐队的夏天》里重新背起吉他,鲜有人还记得大张伟是个认真的音乐人。
这些年他是《百变大咖秀》上的小丑,是《天天向上》里的碎嘴主持人,是各大综艺里的搞笑担当。
《湖南卫视》金牌制作人洪涛评价他:“不好好说话,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
观众爱看他,仅仅2016年上半年,他就接下了19档综艺,出场费逼近百万。从世俗意义上,大张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繁华处皆是落寞,喜剧外衣下往往是悲剧。舞台之外,大张伟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常年抑郁。
从2018年开始,他每天醒来都会流泪。“我这两年成绩挺好的,我已经拥有很多了,我为什么还不高兴?我没资格说我特别痛苦,这件事就特别痛苦。”
对大张伟的过往有所了解的人,难免会对他的命运变迁感到困惑不解。
15岁时的他是崔健眼中的摇滚新星,才华横溢,专辑销量打败同时期的朴树。甚至被认定为“全国六大智慧少年”。
在名利场挣扎的20多年里,他却完全走到了昔日的对立面。
曾经为生活嘶吼的朋克歌手,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他开始复制无脑神曲,又被王思聪连续两年微博置顶辱骂抄袭。
在这个娱乐至上的年代里,开开心心放声大笑就好了,还会有人真正在意逗人发笑的大张伟,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吗?
探寻别人挣扎的过程,亦是自我寻找的过程。侧面看来,在现实和商业中纠缠的大张伟何尝不是你我。
当理想与现实出现偏差,我们或许都会像大张伟一样:为了不哭大声笑,为了不烦大声呸。
马东曾问大张伟:“如果按音乐辈分,你和老狼谁高?”大张伟哈哈一笑:“当然是老狼老师比我强多了,我只是个天才而已。”
自称天才让很多人笑出了声,但如果了解这个男人的过往经历,或许会觉得大张伟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1983年,摇滚教父崔健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歌《我爱我的吉他》。那时距离他居住地不远的北京南城大杂院里,大张伟带着哭喊声来到了这个世界。
3岁时,大张伟展现出了自己惊人的音乐天赋。据他的母亲回忆,“电视上放刘欢的歌、摇滚的音乐,他听一下就会唱”。
少年初长成时,他被音乐老师选去练习童声,并在随后拿下北京少年独唱第一名。甚至远赴俄罗斯,获得国际歌唱比赛第二名。
大张伟(左一)与鞠萍姐姐
在父母眼中,大张伟的天赋似乎是艰难生活里的某种希望,他们下班后到夜市摊煎饼、卖馄饨挣钱支持大张伟的音乐梦想。
某晚父亲端着一盆鸡蛋摔坏了脚,蛋却一个没碎。多年之后,大张伟反复提起这段往事,言语中满是骄傲。
而故事的另一面却被他惯性隐去。每当父亲哄他入睡后出门摆摊,不久之后,大张伟就会在黑暗中惊醒,然后独自大哭。可悲的是,就算哭哑嗓子,隔着两条街的父母仍旧听不到。
因为变声,他遗憾地错失以音乐特长生被保送重点中学的机会。同时在学校合唱团里,他的地位与日俱下。所有的失败集结在一起,父母为他掉尽了眼泪。
于是,这个本应该顺着“美声唱法”成为艺术家的青涩男孩,在才华刚刚探头的时候,琢磨起了同龄人丝毫搞不懂的摇滚乐。
那是大张伟排解青春烦恼的唯一武器。
他开始在学校黑板报上开心地画重金属、朋克的内容,黑暗又叛逆。老师发现之后,带到办公室一顿臭骂。因为和同学组乐队,他又常常被留堂训话。
无论如何拼命学习,他再难得到老师的青睐,相反一旦犯错,他最容易被揪住。和同学打架也没打赢过。
极端情况下,被揍狠了,他就抄起水壶,到欺负他的大孩子门前浇一地开水,自行宣布胜利。“那地烫了,他也会疼。”
20年后回忆当年,大张伟面露苦笑。“当时要能耍个帅什么的,也能让别人夸两句‘小伙子真帅’。我几乎就没有受到过这种夸。我也想向大家证明我是个男子汉,但是永远在失败。”
一腔孤勇抛到摇滚乐上,咕嘟咕嘟冒出泡来。
他在《静止》唱到:“寂寞围绕着电视垂死坚持,在两点半消失,多希望有人来陪我渡过末日。空虚敲打着意志,仿佛这时间已静止,我怀疑人们的生活有所掩饰。”
他在《放学啦》里唱:“在学校中感到了压力,同学们在相互地打击,面对着你的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希望能快点儿离开这里,这里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希望那铃声它快点响起。”
直白、戳人,又有思考。写这些歌时,大张伟刚刚14岁。
直到今天,唐朝乐队主唱丁武仍会时常想起,第一次在酒吧里看到大张伟演出的那个遥远的晚上。
1997年的一天,大张伟被喝豆汁的“麦田守望者”乐队吉他手发掘,推荐到了北京地下摇滚圈最出名的忙蜂酒吧演出。窦唯、崔健、丁武第一次看到了大张伟这个14岁的孩子。
7首原唱音乐唱完之后,几个摇滚老炮惊了:“完全没有想到一个14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有力的东西。”
向往爱情,少年在歌里唱:“不管明天美不美好,只要你爱我就请向我开炮。”
青春期的烦恼,少年唱到:“就让我挥洒鲜血,来填补这虚无的世界。就让我彻底发泄,来证明我仅有的一切。”
即便这些歌放在今天,人们仍旧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未成年人向当下世界发出的嘶吼。
知名音乐制作人、麦田音乐老板宋柯回忆大张伟时连续用了四个“很”字:“词曲很真诚,很抓人,很澎湃,很具有躁动的力量。”
忙蜂酒吧一战,让大张伟在地下摇滚圈出了名。大张伟也从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将自己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摇滚乐的创作中。为了打磨一首好歌,他跑遍整个北京城找一盘磁带听旋律。
他一个月听不低于1000首新歌,挨个分析编曲和歌词。他会熟练地记得每一首歌的爆点,研究别人歌曲中的旋律和歌词,找出那些真正打动人的地方。
高密度的创作环境下,他短时间内写出了将近20首歌。
次年,大张伟带领“花儿乐队”,以中国第一支未成年人乐队身份出道。他们的歌曲《放学啦》被选进《中国火III》专辑,和张楚、窦唯并列。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幸福的旁边》卖了超过五十万张。
爆红音乐圈之后,他们出现在《花花公子》杂志国际中文版中。两年后是《时代》周刊的长篇报道。
他们的出现让那些在青春期彷徨、惆怅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代言人,他们疯狂追逐花儿乐队的每一首歌,每一张专辑。
同时,花儿乐队的出现也给后辈音乐人带来了希望。
在《乐队的夏天》第一期拿下第一名的旅行团乐队,就曾直接表示,当时的大张伟给了他们最初玩音乐的动力。
暴增的唱片发行量,水涨船高的出场费,花儿乐队成为当时所有摇滚乐迷心中冉冉升起的未来新星,被送上了神坛。
这个未成年人成了中国第三代摇滚乐的领军人物。
但可悲的是,命运的无常在于,经历爆红之后,大张伟并没有意识到那些他曾经信仰的东西,会在自己尚未成年的年纪里,迅速崩塌。
进入21世纪之后,在流行音乐和网络神曲的冲击下,中国摇滚乐逐渐走向了下坡路。
魔岩三杰在红磡之后的10年里彻底走向衰败。即便贵如教父“崔健”,也只是被定格在历史的功勋薄上,无人问津。
大张伟在圈内放眼望去,中国摇滚只剩几个30多岁的人还在硬撑。
更让大张伟痛苦的是,他逐渐发现那些曾经追随他们的孩子,并不是真正热爱摇滚。
演出过程中,他多次发现蹲在前排的孩子听到他们音乐之后,捂住了耳朵,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台上的花儿。
他将其形容为:“那眼神就跟看台上是一沾了尿的裤衩似的。”
苦苦思索之后,他告诉自己和乐队成员:“摇滚最重要的三件事:反抗、愤怒、思考,我们这儿长不出来这个。”
他一口咬定,如果一直陷在摇滚里,未来只有三条路:自杀、疯了、转行。他一眼能看到路的尽头是什么。
那之后,他开始寻求乐队在商业上的变化。他不再愿意嘶吼和呐喊内心的想法,相反则缩紧了一个舒服的外壳下,和生活和解。
褪去当年的青涩,这个屠龙少年,仿佛在想通了的那一刻,变成了龙。
他离开了曾经发掘他的唱片公司,顶着“朋克乐队”的头衔,他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小众领域的佼佼者,他想要的是红,被所有人喜欢,还要听见“钱声”。
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听了不下5G的音乐,上万首流行音乐歌曲,苦苦劝说乐队成员:“你们不是想买宝马吗?唱了《嘻唰唰》就能买了。”
如他所愿,这首歌新晋网络神曲,让他赚到了人生前20年的总和。也让他从愤怒的摇滚歌手,转变成了流行艺人。
大张伟如愿得到了他曾想要的所有,但主流的乐评人却没有放过他。
“看看今天花儿……就像他们当初抛弃原公司一样,一切的根源来自对物质及名利的过度苛求,以至于踩线过界,道德沦丧。花儿今天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大张伟大声辩解:“哎哟,老咬着后槽牙唱歌,走哪儿都瞪着眼、头发撩倍儿好,感觉特倔强、特有天地男儿魂,我就不喜欢!我就讨厌深刻,我就喜欢轻松、乐呵、吊儿郎当!”
他像当初那个14岁的男孩一样,只想从音乐中得到快乐。但他不知道的是,快乐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得到它的过程里,需要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
2009年,在经历一系列音乐理念冲突之后,大张伟对外宣布:“我因国情与家境考量自废摇滚武功。”
同时花儿乐队彻底解散。
乐队解散之后,大张伟进入了一生中几乎最为黑暗的一段时光。
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边唱《我们能不能不分手》,一边流泪。偶尔出现在专访视频中,他频频走神,口吃,精神恍惚,不时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视频曝光后,他被怀疑犯了毒瘾。接踵而来的是,从《嘻唰唰》到《花天囍世》的抄袭指责。
众矢之的,大张伟百口莫辨。即便再怎么样受人嘲讽,被要求“滚出音乐圈”,大张伟还是一首首发新歌,他明白自己没有别的可以依赖。
他干脆写了一首歌讽刺自己,歌名定为《唱什么都红不了》。他甚至抢在别人质疑抄袭之前,强调自己的歌是“东拼西凑”,自称音乐裁缝,“才华已经不剩什么了”。
即便每一首“神曲”背后,是他绞尽脑汁研究各大流行榜单,用“大数据分析法”写出的歌,仍旧没有让他在“抄袭”的讨伐中翻身。
几次登高跌重之后,他写道:“死如果能解决一切问题,那就最好。因为死后不能再死。当你到最低谷,任何一个好事出现就都是让你往上的。”
他不再唱严肃的摇滚乐歌曲,开始在春晚上嘻嘻哈哈带着大家《人间极品嗨起来》。
当人们再次指责他抄袭的时候,他也不再争辩。一次和鸟叔同场录节目,鸟叔委婉问起“借鉴”事件。大张伟丝毫不动心地说:“嗨,那哪是借鉴啊,就是抄袭你的。”
自废武功,那个曾经满心以为全世界都要为自己让道的年轻人,开始作出妥协。
退去当年“朋克乐队”时的真诚和执着,他开始将所有事不放在心上。
综艺节目上,他是最好伺候的嘉宾,让穿什么、扮什么,他统统答应。模仿赵丽蓉,cosplay白凯南,一切能够吸引注意力的方式,他在综艺中统统用上。
无论舆论对他有怎样的调笑,他统统以相同的调笑回应。
生活上,他选择跟陪伴自己多年的经纪人结婚,尽管她看上去样貌平平,却是大张伟自始至终的依赖。
有人说这是大张伟一种经历理想破灭后的衰亡,也被视作是一种对商业世界最后的嘲讽。大张伟却说:
“有好多人老觉得大张伟你们第一张专辑多朋克多摇滚,现在怎么变成这样。
我以前那样多少人骂我呢,一帮人说我假朋克,说我歌词不叛逆,净惦记学校那点事,一点都不社会。现在又觉得我的歌水了,还是以前摇滚好。
好多人不明白一点,我如果还是以前那个摇滚,我都没有现在。”
对于大张伟来说,理想破灭了,人还在好好活着,这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在《乐队的夏天》舞台上,大张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轻时,中国最牛逼朋克乐队主唱的感觉。
他在新裤子乐队表演结束后,自告奋勇上台表演《过时》。听不见回响,他停下来给所有乐队老师道歉;忘词,彭磊带着他唱;听不到伴奏,张亚东亲自弹琴。
表演结束,他对着所有观众说:“也许在你们那里,我比新裤子有名,但在我心里,这一直是我的偶像。”
舞台之下,他又为自己喜欢的表演,和场内的乐评人吵做一团。采访中他说:“我觉得这个世界新思维跟新的东西融合,这件事情比传统重要。”
走下摇滚舞台将近10年,他的心底仍旧没有熄灭属于摇滚的火,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条路上将再也不会有自己。
马东在节目里问他,你是否后悔当年解散乐队。片刻的迟疑和落寞之后,他随机切换到“艺人大张伟”的标签下,打马虎过去。
种种悲伤和磨难再不提一句。
这何尝不是一个你我都会经历的故事。年少多存梦,当理想遇到现实,我们也都经历过磕破头的痛苦,经历过被现实猛烈撞击的尴尬。
我们也都如大张伟一样,在复杂的境遇里坚持自己,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
如今重新审视大张伟个人命运的变迁,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娱乐的故事,他背后折射出的,是一种底色悲凉,却又积极向上的人生观。
从当年放弃美声投入摇滚,再从朋克乐队转向流行,再到从乐坛走入综艺,大张伟一直用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我们同样如此。即便生活将我们曾经的棱角磨平。在岁月的边角,我们依旧笑靥如花的自由绽放。就像当年大张伟与韩雪的对话一样。
“我15岁就想过死亡。”
“那你的歌为什么那么开心呢?”
“因为我太痛苦了,所以写出来的歌那么快乐。”
部分参考资料:
1、叉烧往事:《被岁月消灭的大张伟,就是你我回不去的昨天》
2、GQ报道:《大张伟:人生近看是喜剧,远看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