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1997年4月11日,你走后已经过去22年了。
你的墓,在北京昌平区的佛山陵园。
坐地铁13号线到回龙观站,转887路公交后在白虎涧路口下车,步行到达。
步行这一段少说有一公里,且多上坡,一路气喘吁吁,似去朝圣。
到了陵园门口之后,被保安拦下,询问来办什么业务,听到是来拜访你的墓,似是心领神会,点头放行。
右手边第一区拾阶而上到最顶,一块大石头上印着你的名字。下面摆着几束枯花,两瓶二锅头,几只烟头和一盒火柴。蚂蚁成对的不时绕着烟盒。
一个铁质小盒子引起好奇,口念“有怪莫怪”的打开看。原来是几封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给你写的信。
有一封信中,抄下了你的句子:
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
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高兴。
举头遥望,陵园的西边是凤凰岭,岭上就是曾经盛极一时香火鼎盛的龙泉寺。
如今,人烟寂寥。
01
你姓王,是家里第二个儿子。
多年后,你在文章里的主人公多半都叫“王二”。
你一出生长得就丑。父亲母亲长得都不错,就你奇特。蒜头鼻,招风耳,嘴唇厚厚的,额头宽宽的。
不但丑,你还憨憨的,呆呆的,经常蹲在一个地方发半天的楞。亲朋好友没有一个人见了这孩子能夸得起来。
天生你身体还不好。先天性缺钙,身体佝偻,小时候猛吃钙片,一下子补过劲了,长成了一米八五的瘦高个子。扁平足,走远一点的路就嫌累。
而且,你还心脏瓣膜闭锁不全,一劳累就嘴唇发紫。这最终要了你的命。
噩运似乎是与生俱来。不,在没出生前就来了。
你出生前,家里刚遭了一场劫难。
你爸爸叫王方名,本来是个老八路,年轻时一心向往革命投奔延安,进城以后被分到教育部工作,爱好是搞逻辑学。结果1952年四川家里的老爷子给定了地主成分。顺带也给你爸爸开除了党籍。
开除党籍这事,搞得家里一下子垮了。你爸爸在中央部委没法待了,找人调到人大去当了一个研究逻辑学的老师,还差点跟你妈妈离婚。幸亏这时候有了你,就没离成。
和儿时相比,你成年后还是挺好看的
刚刚懂事一点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个世界的魔幻之处。
1957年,根据“上帝最恨的人”沈志华老师在《处在十字路口的选择》里表达的观点:这一年,主席已经发现战斗民族那一套有很大的问题,正是对他们不满的时候。
这时候,你爸爸正好跳出来,发表了几篇学术文章,diss苏联的逻辑学。
永远都有人能踩准时代的风口,即使是碰巧。主席特意点名,请你爸爸和几个搞哲学的老师吃了个午饭,四菜一汤。有豆腐和鱼。
主席喜欢谈哲学,谁都知道。这次召见以后,被开除党籍的你爸爸很快被提拔为人大的逻辑教研室主任。十年文革,也没有人敢去抄你们的家。
尽管如此,你们这个家也逃不脱噩运。不,是饿运。
1958年全国大跃进,然后就是大炼钢铁和大饥荒,你家一共五个孩子,怎么养?谁慌谁知道。
报纸上天天介绍顶饱的办法,比如“用一斤米蒸出五斤饭”。人大的操场上摆起一大片水缸,人们在上空扯起电线和灯泡,说是用光照刺激藻类植物生长,不费吹灰就能喂饱肚子。
你家也养了一堆小球藻,还用几个孩子的尿当肥料。你和哥哥弟弟都坚决拒绝吃这样养出来的东西。即使再饿。
有一天,你爸爸发表了一篇文章,用稿费买了一点腊肉,在每个孩子的碗底埋了两块。你弟弟发现了,兴奋得推开窗户大喊大叫“我们家吃大鱼大肉啦!”被爸爸拎回来臭揍了一顿。
从你记事时起,家门口总是装着高音喇叭,没日没夜地欢呼又炼出了多少万吨的钢,还是用土办法炼的。
你很快就看到了那些钢的样子:
装了一台小鼓风机,嗡嗡地响着,好像一窝飞行的屎壳郎。炼出的东西是一团团火红的粘在一起的锅片子,看起来是牛屎的样子。有一位手持钢钎的叔叔说,这就是钢。
后来你写道:
那一年我只有6岁,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一听到钢铁这个词,我就会想到牛屎。
从那些话里我还知道了一亩地可以产30万斤粮,然后我们就饿得要死。
总而言之,从小我对讲出来的话就不大相信,越是声色俱厉,嗓门高亢,我越不信,这种怀疑态度起源于我饥饿的肚肠。和任何话语相比,饥饿都是更大的真理。
02
你很快就长大了,识字了,遗传了父亲爱看书的坏毛病,在家里找书看。
很不幸,你这个人似乎从小就特别喜欢在庄严的场面上拉上一泡屎。用古人的话讲,叫佛头着粪。
你看的都是些什么坏书啊,《变形记》、《十日谈》,不是“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就是“我身上长着一个魔鬼,你身上长着一个地狱”,满脑子腐朽黄色的思想。
腐朽黄色,比起外面世界的魔幻来,还算是好的。那时候,北京的澡堂子里到处都安装着一种高科技装置,叫超声波加热器。其实就是把一些铁管子的一端拍扁,安上一个刮胡子的刀片,另一头接上高压蒸汽。
人们认为,高压蒸汽从扁的一头喷出来又被刀片折射,就能产生一种超声波,把水弄热。那时候超声波就跟现在的引力波一样,是一个很高深的名词。
这个高科技装置确有奇效。虽然一不留神腿脚碰到刀片容易割出血来,但水毕竟热了,大家也就忍了。
至于发现真正把水变热的是蒸汽而不是超声波,割出来的血都是白流了,那是以后的事。
再大一点又迎来了文革、武斗。你是逍遥派,躲开了,但你的眼睛躲不开。
很快你就亲眼目睹了人大历史上最血腥的一场厮杀。
那是1968年的夏天,在如今的人大新图书馆西南操场上。两派杀红了眼,几分钟就杀死三个。其中一个,被人用一丈长的长矛刺穿。
日后,你在一篇小说中描述了那个场景,以及你当时心里想的事情。
只剩下那个倒霉蛋扔下枪在地上旋转,还有我被困在树上。
他就那么一圈圈地转着,嘴里“呃呃”地叫唤,大夏天的,我觉得冷起来了,心里爱莫能助地想着:
瞧着吧,已经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了。
这起元音辅音事件以后,很快你就跟很多年轻人一起离开了纷乱的北京。目的地很明确,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