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方女王
黄永玉十七岁那年,在玉兰花开的季节,流寓泉州,不知不觉转到了开元寺。
看到这满园春色,他索性窜上了树,乱摘一通。
弘一法师李叔同站在树下,心平气和地问他为何摘花,心性狂傲的黄永玉回答道:“老子高兴要摘就摘。”
“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
“老子摘下来也是长得好好的!”
“你已经来了两次了。”
“是的,老子还要来第三次。”
“平常你干什么呢,还时常到寺里来摘花?”
“老子画画!唔!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还会演戏,唱京戏,嗳!还会开枪,打豺狗、野猪、野鸡………”
不羁少年站在花落香残的玉兰树下,弘一法师问其他话,他也是一口一个老子地回答。
漂泊多年,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黄永玉,尚有孩童般的赤子之心,流年过处,他的眼神依旧清澈,潇洒的恣意于江湖之中。
这个老头儿活得一如当年弘一法师圆寂前,留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的话:
“不为众生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
1924年7月9日,黄永玉出生于湖南省凤凰县,一座浪漫的南方小城。
“肿眼泡、扁鼻子、嘴大、凸脑门、扇风耳、近乎丑。幸好长得胖,一胖遮百丑”,这是祖父对黄永玉的第一印象。
黄氏家族在凤凰县可谓是名望家族,他的舅舅是享誉中外的知名作家沈从文。
左:沈从文 右:黄永玉
母亲杨光奎作为当地女校校长,曾是第一个剪短发、穿短裙,并带着学生跳现代舞的新女性。父亲则是个真真的文艺青年,弹得一手好风琴。
黄永玉自小耳濡目染,自然对艺术有着特别的感知。
沿着沱江,踏着青石板,穿过小街巷,踯躅虹桥,凤凰城因为黄永玉的抒写,就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不知不觉融入了他的血液之中,也早已成为游子心中没有陌生感的异乡。
回首黄永玉七十年的漂泊旅途,凤凰仅仅陪伴了他十二年的时光,但那却是他最难割舍的乡愁思绪。
1934年,黄家开始中落,原本担任男女校长职务的父母亲,相继离职。十三岁的黄永玉不得不离开家乡,只身来到福建投奔远房亲戚,就读于当时颇有盛名的集美中学。
在艺术上,他被称为天才,但在集美中学的时光,却是劣迹斑斑。他留级五次,因糟糕的成绩被迫终止学业,还得一外号“黄逃学”。
辍学那年,黄永玉年仅十六岁。在此后的整整五年里,少年开始为生活发愁,谋生成了头等大事,他的足迹遍布整个福建省。
当时国土沦陷,哀鸿遍野,他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第一份工作是在瓷器工厂当工人,没有薪水,只有免费的一日三餐。
直到1946年,他来到上海,生活才暂时安定下来,靠刻木刻维持生活。
多年之后,他回忆起当年的这段往事,曾经自嘲:
“布什说,他是因为在学校读书找不到出路,才当总统的。而我也是因为找不到出路,才当画家的。”
黄永玉虽然少小离家,但父母一直以来的开明教育,为他在精神上得到了一片难得的自由空间。
辗转多地,他的包袱里装的全是木刻刀、木板、书,有些老人家就说,你看这个孩子,他是带着书流浪的。
三年后,得到齐白石首肯的黄永玉,只身来到云南。走进美丽的路南县额勺依地区,成就了中国版画史上的经典之作《阿诗玛》。
他被阿诗玛的爱情与勇气所感动,用十幅木刻讲述了这个故事。作品面世后,也成就了他在中国画界的地位。
那年,黄永玉仅有32岁。
1947年,黄永玉来到香港,不久后便作为青年木刻家,在这里举办了生平第一个画展,但是在香港的声名鹊起,并没有带给他巨大的愉悦。
同年,哈佛大学向他递来聘请书,而此刻他一心只盼望回到内地,进入美术界最高学府中央美术学院。
在旁人眼中,他是个没接受过正规训练的门外汉,经常受到讽刺冷语,黄永玉说:
“你放心,我五年以后,踩进你们美术学院!”
果不其然,五年后,中央美术学院破格聘请他为最年轻的教师。
平时上课,美院里四大传统艺术,国画、油画、版画、雕塑,黄永玉样样都行。
一放假,他就拿着双筒猎枪,牵着狗上山打猎,完了回家,给太太加菜吃肉,吹个号拉个手风琴听。
有人说:“我们美院本来怪人就多,但是论骚还是骚不过你!”
彼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让他施展拳脚的地方,后来竟遭到了莫名的痛苦。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一切都身不由己。1969年秋天,黄永玉被送往河北磁县的学校进行劳动改造。
不惑之年的他展望前路,如雾里观河,模糊不定。
旁人的悲观情绪没有影响到他,不自由的日子里,他除了看书,还用各种材料制作烟斗。
王小波说:“知识分子最大的不幸,就是生活在了不理智的时代。”
因为心气高,决不低声下气求饶,他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四十四岁生日那天,他被两个青年用皮带打了224下,也一动不动,眼看着白衬衣变成血红色,鲜血沾在后背上,根本脱不下来。
面对妻子的心疼,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没有一蹶不振,只说了一句:
“我坚信世界不会一直这个样子。”
颠沛流离大半生后的黄永玉,已是年过半百,可那份童心依旧不改。
1995年,黄永玉回到祖国,回到家乡。
他辗转在湖南凤凰和北京之间,作画会友,建房子,过着属于自己的恣意生活。
有人说,这个世界因为有了黄永玉,才变得好玩一点。
黄永玉除了绘画、书法,对汽车也是情有独钟。
中国的第一部私人车就归他所有。家中的院子里,停满了各种跑车,他的最爱是一辆红色的法拉利。
有人觉得这是在炫富,黄永玉无奈说道:“我纯粹是为了好玩,跑车就是一玩意儿。”
在他生命里,“玩”才是正经事,有趣,亦是他半生行过的注脚。
九十岁那年,他给自己画了一张可爱的自画像。网友评论:这才是真正的大玩家,酷炫狂霸拽!
“岩板铺的路,小是小,比羊肠小道略宽一点,却是本乡子弟,到世界哪个地方去,迈出门槛的第一步。”
正在创作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也提上日程,写到四岁时就已经三十万字,可谓是鸿篇巨制。
黄老坚持用钢笔与稿纸一字一句地进行撰写,别的任何方式都不可以,那是属于他的坚持。
对于这个在外面的世界漂泊大半生的艺术家来说,岁月给这张妙趣横生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沟壑,但天真与率性却保留至今。
黄永玉当年在北京的家命名为“罐斋”,家里没有窗户,他在墙上画了一扇窗户,窗外还有树。
有一天,他光着上半身在家里画画,他的小孙女黄田见到此情此景后,跑到爷爷的面前,对他说:“You are very sexy.”
黄永玉就是这样一个性感的老头,与年龄无关。
别人说他老不正经,他回怼:“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
从绘画、文学、雕塑到建筑,黄永玉被称为“一代鬼才”。
1980年,黄永玉层曾为纪念死去的猴子,设计了一套猴票,后来成为翻了十五万倍的著名生肖邮票。
他最爱的是画荷花,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风骨,成为他一度逆境中的精神皈依。
晚年的他,相继出版了散文集《太阳下的风景》、《火里凤凰》、《比我老的老头》,诗集《一路唱回故乡》等。
有人称黄永玉为大师,徒弟们也想为他建立一个黄永玉画派,结果被他一通训斥:
“现在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你才是大师,你全家都是大师!”
说罢,自己便仰天大笑起来,宛若一个老顽童,让人没有一点儿办法。
那双如同孩童般的眼睛里,又可窥见一种狡黠;那份平和与有趣,是岁月给的。
“时尚先生”这个词对于当时83岁的黄永玉来说,不是去追赶每年每季的潮流,而是坚持自己独特的个性,风骨永存。
头顶贝雷帽,叼着大烟斗,双手揣兜,眼神里满是狂傲的雅痞气息。
成年人的童心不是天真,而是看透世事后的从容与坦然。
鲐背之年,他不必再委屈自己,迎合大众潮流。对于如火如荼的当代艺术他也是好鹜有别,关于什么是艺术的生命力,他有一种返璞归真的透彻:
“让人没有距离感,让人高兴。”
回顾自己的一生,黄永玉由衷的发出这样的感叹:
“哎,都错过了。”
让黄永玉念念不忘的除了在湘西度过的童年时光,还有那些朋友们。
曾经,黄霑和林燕妮闹分手,公司破产无家可归,黄永玉去安慰黄霑:“失恋算个屁,你要懂得失恋后的诗意!”
黄霑哭笑不得:“你放狗屁,我上吊的心都有了,还能有诗意?”
两人后来成了生死之交,黄霑还给黄永玉写了句词:你是个妙人,是个少年狂。
多年后,黄霑仍充满感激:“当时全香港都希望我死!只有他来安慰我。”
2015年,息影20年的林青霞突然现身真人秀节目《偶像来了》。
大家不解:“林青霞都封神了,多少大导演请她拍戏她都拒绝了,为何去参加一个真人秀节目?”
后来林青霞说,她是受了黄永玉的“蛊惑”,才决定参加真人秀的。
那年,61岁的林青霞拜访91岁的黄永玉,向他请教艺术创作方面的事。
黄永玉答:“你呀,不够好玩,你要做个野孩子。”
几年前,他出版了一本书《比我老的老头》,记述了从巴金、钱钟书、张乐平,到他的表叔沈从文的故事,或怀念、或遗憾、或伤感、或啼笑皆非,这些人仿佛从未离开,一直活在黄永玉的精神天地里。
二十年前,黄永玉正在香港的家中画画,女儿过来告诉他:“汪曾祺伯伯去世了。”
黄永玉一脸淡定地说:“好啊,好啊,汪老头也死了呀。”
那种淡然处事的态度不是戏虐,只是活到这把年纪,见过太多生死,于世事,他早已通透,也看得明白。
面对众多好友都已经离去的事实,黄老想起他年轻时写的一首诗:
“我好像躲在一个大战争炮火连天之后的一个沉积的战壕里面,所有人都不在了,我的战友们全都死光了,我一个人蹲在战壕里面,我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
他后来所做的一切,用文字与画笔记录那些无法忘怀的人与事,似乎都是为了挽回曾经的那些“错过”。
年轻时的黄永玉,爱憎分明,快意恩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身上带着一股湘西的匪气。不过随着岁月的磨砺,他变得愈发温和。
面对世事无常,他已经能够直面人生的终极问题,甚至连自己的墓志铭都想好了,只有五个字:
“爱,怜悯,感恩。”
一生颠沛流离,尝遍人生百味,黄永玉说:
“很多人要跳出红尘,我偏要往红尘里钻。”
十九岁那年,黄永玉流浪到江西,在这里,他遇见了想要照顾一生的广东姑娘张梅溪。
张梅溪出身书香世家,自小在文学艺术的熏陶中长大,堪称大家闺秀。
在众多追求者中,有一个航空站的帅哥,成了黄永玉最大的情敌。
张梅溪喜欢骑马,航空站帅哥就牵来一匹好马让她骑。
没钱没颜值的穷小子黄永玉租不起马,第一次见面,不知道送啥,也不知道说啥,支吾半天憋出一句:
“我有一百斤粮票,你要吗?”
黄永玉见这招不管用,想到了父亲当年曾用风琴吸引母亲的目光,就做了个小号,每天守在张梅溪家门口,她一出门就吹小号打招呼,展开追求。
没过多久,姑娘就被他的真心所感化,两人成了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
虽然赢得了美人芳心,但张梅溪家人死活不同意,把女儿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热恋中的张梅溪偷偷从家里逃了出来,俩人在报纸上登了一则结婚启事,私奔去了。
黄永玉对眼前的幸福不免有些担忧,试探地问她:“如果有一个人爱你,你怎么办?”
她故意说:“要看是谁了。”
黄永玉说:“那就是我了。”
两人对视,笑而不语,自此再也没有分开过。
从贫穷到富有,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流年里,黄永玉始终对妻子不离不弃。
他后来这样写道:“我们的爱情,和我们的生活一样顽强。生活充实了爱情,爱情考验了生活的坚贞。”
动荡十年间,黄永玉被下放到农场三年,为了让妻子忘却暂时的艰辛,他打着手电筒在牛棚写下一首长诗《老婆呀,不要哭》: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满是裂痕的手
吻你静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远的美丽
因为你,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
细腻的文字间,满是相濡以沫的情感,这是一个男人在倾尽所有,给予妻子的一种安慰与承诺。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无论漂泊还是患难,黄永玉一直默默地陪伴在夫人张美溪身边。
在他的眼中,日色短暂,车马邮件都很慢,爱一个人便是一生的事。
黄永玉九十岁那年,写下一幅字:“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
短短几字,皆是心性。他在人世间浪荡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几年前的一次采访到最后,主持人问:“黄老,一百年后,当有人提起你时,你希望别人怎么说你?”
他笑了笑说:“这个混蛋。”
《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这部自传体小说随时可能终止,也许就是明天。
但只要他还活着,就会一直写下去。
黄永玉说:这个世界太有趣,我还舍不得离开。
今年已是九十五岁高龄的他,谈笑风生,鹤发矍铄,丝毫不避讳谈生死:
“我死后立即火化,骨灰放到抽水马桶里,就在厕所举办个告别仪式,拉一下水箱,冲水、走人。或者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自由得多。”
看透生死与红尘的黄永玉,不论外界几何喧嚣,总能在自己的一方土地,自由自在,游戏人间。
部分资料来源:
杨澜访谈录:专访画家黄永玉
鲁豫有约:个性鬼才黄永玉
《朗读者》第二季:黄永玉
可凡倾听之无愁河上的画家:黄永玉专访
世界华人周刊:《75年独宠一人,95岁照开法拉利,他是中国最酷的“90后”》
人物风采:《你可以不知道周伯通,但你不能不知道黄永玉》
论语人生:《黄永玉:93岁飙车撩妹还是段子手,活出老顽童》、百度百科
图片来源:网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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