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文的鼻祖、已故武侠小说大师黄易,最喜欢的就是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百花齐放的年代。所以他在《寻秦记》一开篇,就安排特种部队精英项少龙同志穿越回到那个时代。
而项少龙回去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与当时的人语音不通——连猜带蒙之下,很快会使用古音与韩赵魏楚燕齐秦这七个国家的人交流。就这一点而言,项少龙简直是语言天才。所以他后来培养出统一六国的秦始皇,也就言之在理了。
无论说话还是写诗,当时的发音跟现代的普通话发音都不同,然而不同之中也有相同。所以诞生于至少两千五百年前甚至更早的《诗经》,今天读起来也可能琅琅上口、押韵贴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周南·关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秦风·蒹葭》)
但问题就在于,《诗》三百篇并不是所有的诗,今天读起来都这么没有距离感的。比如下面这首:
“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诗经·鄘风·柏舟》)
不要说今天用普通话读起来不押韵,八百多年前南宋的朱熹就已经读不出韵来了,于是他就用了“叶韵”的方式来读。“叶”其实通“协”,就是想办法把韵读得跟上下协调一致。例如他就在这里把“仪”用反切注音了一下“叶牛何反”,也就是把“仪”读为“俄”。
而朱熹依据的是什么标准呢?当时南宋口音的标准。朱熹不清楚诗经作者是不是这样的发音,但既然你一定有押韵,那我就按我如今的口语音韵来读咯。因为给古字注音缺乏客观标准和证据,朱熹这种任性的“叶韵”读法,其实是很不受后世尤其是二十世纪的音韵学家待见的,他们认为朱熹开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坏头,会带坏小朋友:管它古音如何读,我觉得怎样押韵就怎样读。
但朱熹这种“叶韵”其实影响深远,因为如今争论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斜”,其实本来没有Xia这个读音,而是几乎一直都是跟Xie相似的发音。
2
“斜”用作“倾斜”之意,从古到今几乎就一个标准音:上古音为喻纽鱼部,中古音为“似皆切”,推导到今天的普通话读Xie音。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
杜牧的这首诗写在唐朝,唐朝口音到后来虽然“家”、“花”还押韵,但“斜”明显不押。但因为除了某些方言之外,“斜”在历代的官话正音里基本都不读“Xia”音。后人为了追求押韵,就用朱熹的叶韵法,把“斜”读作了“Xia”音。
跟“斜”本来其实没有“Xia”的读音不同,贺知章“鬓毛衰”的“衰”是千真万确有“Cui”的发音的。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回乡偶书》)
“衰”读Shuai的时候,主要意义是“减退”“败落”“由强而弱”;读Cui的时候,意义其实是“等次”“差别”“丧服”等等。另外,“衰白”的衰也读Shuai。从诗句的意义而言,“鬓毛衰”其实是“两鬓的头发疏落发白”,跟读Shuai时的意义更契合。
而从押韵的角度而言,“衰”读Shuai也跟尾句的“来”Lai音更契合。至于为什么“衰”会读Cui音,应该是前人为了跟“回”押韵所致。但绝句的一、二句押韵,远远没有二、四句押韵关键。何况首句的“回”,在唐朝时本可能读Huai音,不信看看李白的这首: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
“回”读Huai音的时候,即便用普通话来读,这首诗也是押韵的。所以“鬓毛衰”读作Shuai,真的更合情合理。
然而为什么大家普遍表示,拒绝接受可能并非错误的改动呢?因为先入为主的标准:老师当时就这样教的。
3
很久很久以来,字的写法大致有标准,但字的读音是没有统一标准的。例如杜甫诗“乾坤日夜浮”,同一个“浮”字,河南人、广东人和胡建人的读法就是不同的三种。
秦始皇在项少龙的指导下茁壮成长、兼并六国之后,统一了度量衡、货币、马路宽度甚至文字,却没有办法统一天下的口音。道理很简单,既没有大一统的现代教育体系,也没有类似留声机和广播的声音传播设备,要几百万平方公里上的人都说一口标准咸阳音是不可能的。
但没有普通话,不代表没有处于鄙视链顶端的口音。一般而言,首都在哪里,高端口音也就在哪里。例如从西汉过渡到东汉,首都从长安变到洛阳,那么洛阳口音“洛语”就是当时的优质主流选择,类似于今天的伦敦诺丁山口音。从刘皇叔到司马懿,统统都以“洛语”为荣。
然而司马懿的后代不争气,挡不住北方的游牧民族,定都洛阳的西晋变成了偏安南京的东晋。避难南下的王羲之们的“洛语”跟南京当地话结合,就成了新一代的“金陵雅音”。等到隋朝统一中国,最流行的口音就是以洛阳音为基础、综合金陵音的“中原正音”。从李白到李贺,从杜甫到杜牧,“中原正音”都是吟诗作赋的标准音。
即便从北宋到了南宋、首都从开封变成了杭州,陆游还是由衷赞叹:“中原唯洛阳得天下之中,语音最正。”在长达近千年的时间里,洛阳音都是官方最标准通用语的发音典范。在征伐频繁、朝代更迭的古代,也实在堪称奇迹。
但奇迹终究会结束。蒙古人建立元朝,为了方便就把大都(北京)本地话作为标准音。这也是北京地区的口音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但很快明朝取代元朝,虽然朱棣把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但一大群王公贵族们说的却都是南京雅音。从故宫落成到崇祯帝上吊,朝廷标准口音都是南京音。
虽然满清取代了明朝,但康熙初年韦小宝韦爵爷的扬州话,实际上跟朝廷口音比北京本地口音要接近得多。只是这时的官方口音,已经渐渐分化成了继承明朝传统的南方官话,以及吸收了北京语音甚至满洲口音的北方官话——但更优先的仍然是南方官话。
但这一切都被你们的四爷雍正改变了。雍正八年,朝廷设立“正音馆”,要求全国官员都必须以一种口音说话——皇上的耳朵不是用来练听力的。雍正选择了北方官话,于是南方官话渐渐式微。用行政命令来统一口音,雍正证明了这样做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