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个人是非常喜欢闫红的,她的共情能力非常强,文字读起来让人放松,带着某种“体谅”来书写她的观察对象。
就像这本《我认出许多熟悉的脸》,让我们看到很多我们熟悉人物的不同侧面,可能这些侧面并不光彩,但却给我们打开了另外一扇门,有机会想象人的可能性,和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难怪她喜欢《三体》。
今天先奉上她的好友陈思呈的书评,从这个全面了解她的朋友的视角看一看这本书,是不是也能让你找到自己熟悉的脸。
闫红这本新书叫《我认出许多熟悉的脸》,是一本解读名著的系列。
这一系列的文字算是她的拳头产品,也可以说她创造了一本经典文体,“闫氏阅读法”。
从最开始的“误读红楼”,到接着的解读诗经,解读秦淮八艳,解读张爱玲,解读胡适……每一本,都在市面上众多的解读性文章中有极高的辨识度。
而这一本新书,又是所有这么多里面作者最喜欢的一本。
我想她之所以自己最喜欢,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特色发挥到最好,涉猎最广,感受最深,写法也更出神入化,言他人所未言,用闫红自己在序里的话说,这本书里处处有“违和”感。
何为“违和”?
因为我们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和观察来解读我们熟极而流的文学作品中的角色。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分析,我们有些错愕,但一步一步看下来,辗转腾挪中又觉每一个发展都很熨帖合理,说出你没有想到、或者想得到但说不出的结论。
最让我错谔的首先是武松。
因为这个形象我们太熟悉,他威武神勇的脸,坐怀不乱的表情,以及向老虎头上抡起大拳头的动作,都固定成头脑里的木刻画。
有比他更像英雄的人吗?没有了。这么一身好力气,好定力,好情义,就是民间英雄的模范形象。
但是闫红的手术刀不留情地到来了。她并不是从阴谋论的角度来发出哗众取宠之语,而是把武松还原成一个普通人。
这个神武的人,却被她看出了紧张仓皇之感,看到命运对他的无情和讽刺,她看到他的来路,以及这一路的泥雪交杂。
武松,那个木刻般的面孔仿佛突然注入了表情,喜,怒,哀,乐,在那张脸上流动起来,他的心路之曲折细腻也在那张脸上流动起来,一行行字句读下来,只觉怅然。
武松不接受潘金莲的挑逗,在我们理所当然认为的“定力“和”道德“之外,闫红给出的是更深刻的人性观察:
“武松经历过长期贫穷困窘的生涯,像他这样骄傲的人,须得给自己找到几个立足点,一身功夫是其一,道德洁癖是其二,他武二纵然不曾发迹,但绝不是那猪狗不如的人,潘金莲这是想什么呢?”
想到这一点还不算够,武松在出长差之前还安排他哥哥做好防范,这种极为缜密的行为模式本被我们忽略,而闫红却认为这是推动故事发展非常关键的一点:
“武松一向活得紧绷,不能容许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小世界出现缺口。他混迹江湖多年,深知千里之堤,溃于蚁巢,必须严阵以待”。
但正是他这个严阵以待,使潘金莲每天下午不得不提前放下帘子,而挑帘子的竿子,才会不早不晚地,正好打在西门庆的头上,可以说,这么一个小小的“防范”,正是后面大灾难的开端。
故事讲述起来只是故事,闫红的手术刀解开了故事的外衣,露出了命运的内脏和骨骼。
分析和展现仍在进行,闫红提到武松是规则之内的人,对绿林生涯没有想象力,又自视甚高,他能想象的前程,就是靠自己的能耐,依附于某一股势力。
这个观点,不仅解释了武松一路走来的“高度自律”,也解释了武松对张都监的感恩为何来得特别强烈、报复为何来得特别狠?对于很多“恩人”配合度甚高(这在以前的解读文字里常被简单解读为武松重情义)。
甚至还有,武松是梁山英雄里第一个提出“招安”的人,然而命运并没有让他遂愿,后来他失去了条胳膊,在六合寺里了此残生。
一百零八将,真正以佛门为归宿的只有两个,鲁智深和武松。同样的归宿,被闫红解读出非常不同的意味。
鲁智深外表凶悍,内心慈悲,这个归宿是理所当然,而武松呢,精细敏感,为尘世所扰,他的皈依佛门,其实,是在乱世中心一寸寸灰了。
而闫红,是帮助我们,看到这灰心的过程。这也正是她的解读,尤为动人的地方。
再举例的话,我还能举出不少的例子,比如同为我们熟悉的简爱、白瑞德、包法利夫人、项羽、柳如是……
每一个分析,都让人耳目一新——我真不愿意用耳目一新这么陈旧的词来表达耳目一新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这样的耳目一新,也就是闫红自己所说的违和,是如何做到的呢?
除了对于原文极为细致的阅读之外——只有细致和熟悉,才能看到普通读者忽视过的细节——很重要的一点,大概是闫红的平常心。
她的下笔看似大胆,却并非无理的妄言,而是更加审慎地把她想写的人物请下神坛来,请到身边,与之对坐。
她在内心并不忌惮名著的权威,她把名著里的人物,视为与自己的生活切实相关的人,所以能与这些人平起平坐。
在序言里,她提到一个说法叫“择偶式阅读”,也就是读者把自己代入女主或者男主,比如网络上很多“霸道总裁爱上我”这一类的小说之所以受欢迎,大概就是读者无形地代入的结果。
而闫红非常警惕这样的阅读,所以她把自己剔除,既平起平坐又冷眼旁观,既事不关己又体贴入里。
而这样的解读状态,不仅让我们读到一些人物的心路和来路,更让我们读到一些阅读的思路,若能这样读书,幸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