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6年8月26日下午,甘肃康乐县的杨改兰在其家屋后一小路上用斧子将自己的4个子女砍死后,服毒自杀。 不论是在悲剧发生之前还是之后,中国广袤大地上散落的无数村镇,依旧还是过着艰辛且平静的日子。人们还是削尖了脑袋,都要到城市去。
4月4日,农历二月二十七,清明。
一早,微雨,我从武山坐班车赶到天水,江叔的车停在路边等我,准备一起回村。本来想在路边给祖父买点水果,但我没好意思张口让江叔停车,纸袋里就只提了几个在武山买的油圈圈。
去年清明,与妻在海南,今年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家去看看我的祖先。
1
半路,父亲打来电话,说天气阴沉,像有大雨,他们先去坟园,让我们随后赶去。
车沿着破烂不堪、大坑小洼的路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上马鞍山,下沟,再上山,就到了麻村。
麻村,一个藏在黄土深处、山窝里面的普通村庄。除了有着一千八百米的高寒与阴湿,四周簇拥的槐树和杏树,五月满坡的野草莓,夏季繁密的蚂蚱,便与中国其他的村庄没有什么不同了。
到了老坟,先到的亲人们已经把坟园的蒿草清理完毕,一些胡乱生长的槐树苗也被砍掉,堆在一边。坟堆上,添了新土,江叔又背了几背篓土来,以表对先人的孝心。
坟园还是那块坟园,埋着我的祖先。
最上,是天祖父、天祖母;然后,是高祖父、高祖母……自上而下,坟茔满到了崖边,再埋一辈就没了地方。前几年,祖父只得请风水另择了新坟地,祖母便埋在那里。
听祖父说,我们祖上是搬迁来的,在麻村安家,算上堂弟的闺女,如今已是第七代人了。至于更远的先祖埋在哪里,祖父未提。客从何处来?谁都无法追溯到源头,而一切,来于黄土,终也归于黄土。
越来越少的膝,就像人世间越来越薄的思念。(网络图)在我印象中,每逢清明,我们家族去上坟,总有老老少少一大堆人,热热闹闹,好有阵势。
大人们说着农事、节气和眼前的光景,孩子们挑着长幡、提着香蜡,牵着风筝。到了坟园,祖父们干一些轻省的活儿,拾捡杂物,拔拔蒿草。父辈们轮番往坟头上添土,直到坟堆全被新土覆盖。有时候,他们还会扛来柏树种在坟园四周,孩子们就抢着提水,浇水……
在坟园里干活,一家的宗族感情在这里凝聚、血脉在其间流淌。祖父捏着一把蒿草,给我们指认祖先,这是谁,这又是谁。有时也会念叨起祖先们的生前往事,多是苦难,像甩不掉的云,罩在儿孙们的头顶。
一年年过去,上坟的人越来越少。如今,祖父那一辈能上坟的,只有三祖父一人;父亲那一辈,有五人,算最多的;到我一辈,似乎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每当在坟园看着日渐颓败的祖父,和不再年轻的父辈们,再看看我的四周,除了旷野、荒草、树木,还有从北而来的倒春寒,就再无他物了。
曾经,我们跪下的是十几双膝盖,而现在,只有六双。我的这一辈,仅剩我这一双了,下一辈呢?我不敢想象。
越来越少的膝,就像人世间越来越薄的思念。
2
我的麻村,不植麻,不种大麻,不卖麻花,没有麻脸和麻狼,压根和“麻”搭不上一丝关系。
早些年,我一直为老祖先起了这么一个怪村名而愤懑,也羞于在别人跟前提起它,觉得一点都不洋气。每当有人问“你哪个村的?”我会答,“在梁村后面,上座山就到了”或者说,“在梨村那一块。
麻村不大不小,横卧在西秦岭末端的一个山洼的半坡上。过去,九十来户人家,四百多口人,靠天吃饭;现在,全靠打工。
九十年代初,除去村里少数几个在兰州搞副业的,其他人全留在村里,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在十来亩山地上度着光阴。日子清苦,甚至总要整天为了几个油盐钱操心忙碌,但村里鸡犬相闻,人声喧腾。
春天,漫山遍野都是人喊马叫,忙着耕地、撒籽、铺膜;正月里,老老少少凑一块,能耍起黑社火、马社火,一耍就是十来天;牙叉骨台上,老人们坐一堆,晒暖暖,说古今,天天不空;麦场里,四里八村的年轻人赶过来,打篮球赛,总要争个高低;炕头上,妇女们围坐在一起,拉着闲话,家长里短,织毛衣,纳鞋底……
天再冷,总有人背着背篓拾粪,有人夹着鞋底串门;天再旱,总有人在山坡上吼着秦腔,赶着毛驴去放牧。
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也掀起一波大规模青壮年劳力外出打工的热潮。人们的去向和工作大概是:兰州拉蜂窝煤,天水城里打零工,银川、内蒙搞建筑等。
这一次,村里三分之一的主要劳力开始外流。城市,第一次将手伸向麻村的“口袋”,掏去了一部分人。
到2000年,村里的年轻人几乎全部外出打工,地点覆盖了大半个中国。四十岁左右的从事建筑行业,二十岁左右的在车间加工零件,操作机床。
这时候的麻村,第一波血液,也是最关键的一波,被抽调干净。“613899”队伍(对留守儿童、妇女、老人的戏称)开始形成。失去了主心骨,相对弱势的妇女成了家庭的顶梁柱。
可到了2005年前后, “38”这一群体中,年轻的一部分也开始流失。很多姑娘上完小学,最多初中毕业就去广州、深圳等地的工厂,从事服装、玩具等商品的生产加工。到了2010年,受周边村落的影响,麻村里五十岁以下的妇女几乎全部去了北京、天津等地。她们从事酒店服务业,或者干家政保姆。
麻村彻底进入了低迷期。农村劳动力被全完抽干,老人、孩子无人照顾,良田开始撂荒。重活、累活不得不全由年迈的老人承担。
近几年,“61”部队也开始从村里撤离了。
2000年左右,麻村还有小学,设有一到四年级,在校学生40人左右。到了2010年,村小仅剩七八名学生,最后不得不关门。如今,本村在邻村上小学的仅有一个孩子,去梨村读四五年级的只有五六人。
村里只要稍微有点经济能力的人家,都会把孩子转进城里的学校。于是,村里仅剩的一点生机也消失殆尽,彻底陷入死寂了。
清明,正是种瓜点豆的时节,而我们一路过来,在田野上几乎没有发现一个人。进了村,依旧是一片寂静,遇人,也是三三两两。家家户户都是“铁将军”把门,村里连鸡叫声都没有。
清明时节,还有人上坟祭祖,平时麻村的状况,就可想而知了。
我和祖父坐在炕头,说起村里人口日渐稀少的话题,他掰着指头给我齐齐数了一遍平常留守在村里的人,大小共约有五十个左右。用祖父的话说,“只有死烂无瓤了。”
到了下午五点,暮雨渐歇,天色依旧阴沉。我们别了祖父、姑姑等,准备返程了。麻村只会热闹(甚至就热闹不起来)这么一天、一阵,时间一到,我们这些人又会被城市的大手再次掏走。
我们彻底成了麻村的过客了。
3
收洋芋的人,是下午三点左右进村的。他们开着三马子,“突突突”地在村里逼仄的巷道里晃悠。最后,他们把车停在牙叉骨台。
牙叉骨台,是麻村的心窝子,属于东西通行的一段路。由于较宽,两铺炕一般大小,下面有一个两米高的悬坡,就像一个土台子。
往日里,闲暇的人就聚在这台子上,老人一堆,中年人一堆,摆闲话扯闲谈,村里的大小事项都会在这里过一遍,村里的流言蜚语都能在这里找到根源。所以,牙叉骨台不只是一个土台子,还是各种信息的汇聚和发散地。
收洋芋的人,圪蹴在台沿上,像两只麻雕。
如今的牙叉骨台铺了三米宽的水泥,却显得低矮了许多。或许是我长高了,或许它被人们的脚板和闲言碎语一层层地磨秃了。就如同麻村里,那些曾经高大的人和物,如今都矮瘦下去,裸露出了卑微、憔悴的衰弱本色。
收洋芋的人摁开了喇叭,喇叭反复吆喝着:“收洋芋来——收洋芋来——”,是西秦岭这一带的土语口音,“收”和“来”字都扬成了拐弯的三声调,“来”字拉得长长的,像从乱线头里抽出的一根麻。
如此,一遍一遍,无休无止的样子。
以前,只要台子上来了一个灌醋的、换西瓜的、头发换针换线的、补鞋的、磨剪的、爆米花的、收猪毛的,这台子上就会堆满了人。大大小小都会来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