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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琼枝姑娘

2019-01-26 18:34 来源:互联网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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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 《沈琼枝》 为钱笑呆先生的代表作之一。

钱笑呆先生一辈子不晓得画了多少古代女子。我有他画的 《钗头凤》、《玉堂春》,《钗头凤》 应是他早期的作品,里面那个苦命的唐蕙仙像个木雕美人,悲戚惊惶,连陆游都像还没长成,总是躬腰屈膝,慌慌张张的,难怪他屈从母命休了妻子。《玉堂春》十分精致,重情重义的苏三,自小在妓院里长大,斡旋于鸨母与众客之间,她不是个嫩雏儿,备受折磨依然很美,神情自若。钱先生的画笔,同他笔下的女子们一起历练成长,到他画沈琼枝时,这个沈琼枝就颇有蕴蓄。原著只写她厉害,为什么厉害,钱先生的线条替她道白,或许她身上依稀有其他女子的影子做底:幼女李寄斩蛇,荀灌娘搬兵救城,这些列女故事,沈琼枝姑娘也都是知道的。

沈琼枝第一幅露面的样子,是坐在窗前娴静地写字。她是常州人,母亲早丧,跟着做教书匠的父亲长大,正待字闺中。看完她后面的故事,真让人诧异:这女子哪来的那么大见识跟胆识! 只十八九岁,也没出过门,她的见识来源,只能是她父亲的那些书。她父亲肯定也没少教她,可她的见识明显大于其父,同一件事,她父亲告官府输了,她自己想办法赢了。她读书也没读呆,不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论调所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是她的处世风格,她从头到尾一点都不慌张。

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

在明代 (实是清代,《儒林外史》是借明写清) 的南京,有妇女挂出这么一块招牌来招揽生意,怎能不惹人议论。如书中迟衡山的说辞: “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 四方的名士还数不清,还那个去求妇女们的诗文? 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沈琼枝自己也说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而亲身去拜会过她的杜少卿、武书,则是这么看她的:“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倩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人……”他们尚未弄清她的出身来历,看她的眼光倒是相当欣赏,其实看人也如照镜,你看一个人的影像,常常从中看出了你自己的幽微,你的内心之像。《儒林外史》 中的杜少卿乃作者吴敬梓自况,他就这样把她看准了:一个奇女子。

这样的奇女子实有其人,有人考证沈琼枝的原型是袁枚 《随园诗话》里的松江张宛玉,她从淮北大盐商程家出逃来到南京,以写扇作诗、代人刺绣谋取生活。后山阳令行文江宁关提张宛玉,江宁知县袁枚爱惜她的诗才,将她从宽开释。进入小说里,袁枚不见了,提审沈琼枝的江都知县奸猾,被她当堂驳斥。她的被开释,一是杜少卿托人情,二是钱帮忙———因为盐商不肯出钱,江都知县说“偏不判还给他”,顺水做人情放沈琼枝回家。沈姑娘这半年多的经历,艰难、冒险但光华四射,作为全书中唯一现身留名的“儒林”女子,作者对她表达了充分的爱敬。

说起她被骗婚这桩事,她父亲沈大年的确得担几分责。像沈姑娘这样的出身、教养,在婚姻上很容易弄至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而那个在扬州城里开五爿典当行、十家银楼的宋盐商来提亲,关键还是沈大年动了心。他觉得这是百里挑一的机会———他想到了自己的后半世生活无着。当他问女儿:“你觉得怎么样?”女儿的默不作声,其实就是不愿的表示,而他连连催问,琼枝只说一句:“由爹爹做主吧!”女儿长大了就要出嫁,撇下相依为命的老父孤单无靠,那么就听凭父亲的意思,找一个多少能够照顾父亲一些的人,算是女儿尽孝,免得父亲白养了一个女儿。至于宋盐商送来的聘礼,绫罗彩缎、金银器皿,她何尝看过一眼? 她对这门亲事的断然反对,是后来在公堂上朗声说给大家听的:“我虽不才,也颇知文墨,怎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对把事情办坏了的父亲,她一声也没埋怨。

宋盐商来信,让沈大年送女儿到扬州去成亲,两父女收拾了包袱坐船去扬州的情景,让我感到凄凉,且不祥。到了扬州,住在客栈里,一顶轿子来接,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轿夫,没有笙箫鼓乐,没有从人———越看越像是娶妾的光景。妻还是妾,这问题天大,沈大年这样的读书人越发看得紧要———他后来得到证实的那一刻,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欲倒———此时他问女儿怎么处。在说媒的阶段,娶妻还是娶妾,大约打含混的人也不少,像西门庆托媒说合孟玉楼,孟问起,媒婆答以“请娘子到家主事”,听上去像是作正室,其实不是。当下沈琼枝说:“事到如今,不去反受人议论,我自有主意。”她对镜修饰好脸容,戴上珠冠,盖上头盖———老父亲在旁呆看着;她是新娘,上了轿,去了———老父亲流下眼泪。到了宋家,还顺带管着孩子的老妈子那一声“沈新娘来了”,分明是说娶的是妾。老妈子让沈新娘从水巷里进去,沈新娘偏走上大厅端坐,要请老爷出来说话,要他拿婚书来看!

全家都吓一跳。报给老爷听,正算账的老爷气得红了脸:“我们这种人家,一年少说要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听听,他用的词是“淘气”,不是“胡闹”或“混账”,倒带有三分宠爱纵容之意。他躲起来不见面,说“老爷今日不在家”,并让人给客栈里的沈父送去五百两银子。这是胆气不足,先让一步? 还是继续使心计,想坐实了买妾的事实? 沈琼枝却在他的园子里从容住下了,她想的是:这样幽雅的地方,料想那盐商也不会欣赏,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真亏她好定力,这种情形还有消遣的闲情。盐商当然不会欣赏,明代的盐商就好比当今的煤老板,挣了大钱就买地盖房,房屋园林的装修也不过按流行样式请匠人做,建好了房再买妾,两样行为在他都是置业,他要什么欣赏? 沈琼枝住了几天,不见消息,料定盐商是使手段安排了父亲,马上决定逃走。她逃走也不空手,把房里所有的珠宝首饰都打进包袱,把七条裙子都穿在身上———这叫做,包袱该重就重,该轻就轻,要不拿他的钱,她怎么逃得出去,又怎么走得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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